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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卷 多维空间:唐朝的平行世界


第六卷 多维空间:唐朝的平行世界

一天晚上,一官员夜宴回家,辗转街巷,四周僻静,前面突然出现一个人,戴着毡帽,赶着毛驴,驮着两个油桶,见官员后,并不躲避。如你们所想,正是卖油人。官员的侍从上前呵斥,对方也不理会,侍从大怒,手搏卖油人,哪知手刚碰到他的脑袋,那脑袋就落地,滚入旁边的一处大宅门。

灯影怪客

唐时有士人刘积中,居长安附近的一个庄子,其妻病重多日,刘辗转难眠。

此日夜,“忽有妇人白首,长才三尺,自灯影中出”,对刘说:“夫人的病只有我能治,为什么不乞求我呢?”刘积中素有胆量,不信鬼神,大声呵斥。那妇人见此,说:“别后悔!”遂消失不见。

转天其妻病势更重,刘悲伤不已。入夜后,他突然想起昨晚自灯影中而出的白发妇人,抱着一试的心态,在灯下乞求。妇人果然又出现,身高三尺,取一杯茶水,口中念念有词,叫刘给妻子灌下,病痛果然消失。刘家夫妇大喜,拜谢不已。

后来,白发妇人动不动就现身刘家,周围人渐渐也习惯了。

一年后,妇人再次现身,说:“我家有女,快成年,烦请您帮忙给她找个丈夫。”

刘笑道:“人鬼相隔,路有不同,真的难以满足你的愿望。”

妇人说:“你只要以上好的桐木雕刻为人形就可以了。”

刘只好答应,用桐木雕刻了一个木头人,当天夜里那木人便不知踪迹。刘正思量着,妇人又自灯影中出来:“烦劳你们夫妇到我那里去一下,参观参观孩子们的新房,看看还差什么,若可以,明天我派车辆相迎。”

刘心中无奈。转天傍晚,刘家夫妇感到心神恍惚,这时候听到有人通报,说有马车停在大门外。刘家夫妇上马车,行至一处,灯火通明,仆从列队,状若豪门。

那妇人“引刘至一厅,朱紫数十,有与相识者,有已殁者,各相视无言。妻至一堂,蜡炬如臂,锦翠争焕,亦有妇人数十,存殁相识各半,但相视而已”。说的是,刘家夫妇来到一个大厅,里面坐着不少人,他们战栗地发现,这些人有的陌生,有的认识。认识的,有的竟是死去的人。大家相视无言。

刘妻被叫到新房,里面蜡烛如臂,锦帐叠翠,妇女数十,生死者也各一半。

刘家夫妇转了一圈儿,越来越感到阴森,拜求告辞,白发妇人也不说话,唯笑而已。及至五更,刘家夫妇在恍惚中回到家了。

过了几个月,白发妇人再次出现,说:“我家女儿就托付给您了。”

刘积中这一次怒了,用枕头击之,说:“恶鬼!安敢如此扰人?”

妇人随枕而灭。

当天夜里,刘妻旧病复发。刘只得再次乞求,但那白发女鬼却没出现。没两天,刘妻就病重去世了。随后刘的妹妹也得了跟嫂子一样的病,心痛不已。刘大恐,欲搬家躲避,但更怪异的事出现:家中的一切东西都仿佛被死死地粘在原处,哪怕是一只鞋也拿不起来。刘更恐,请法师驱鬼,但了无成效。

这一日,刘积中正在翻药方,婢女小碧从外面进来,垂手缓步,不像女孩,喊刘小名:“刘四!记得以前的事吗?省躬我最近从泰山回来,路逢夜叉抓着你妹妹的心肝在空中飞行,我设法夺之。”于是举袖,袖内生风,直冲帘障,里面似乎有东西在蠕动。

刘大惊。省躬,即杜省躬,与他一起考中进士,如何记不得?

只是他怎么附体于小碧身上?刘积中遂请之入堂,“小碧”与刘积中对坐,共忆往事,举止笑语与杜省躬别无二样。过了一会儿,“小碧”说:“我还有事,不能久留。”执刘手潸然泪下,刘也悲伤不已。随后“小碧”倒地,及觉来,对刚才发生的事一无所知。但自此后,刘的妹妹也安然无恙了。

故事中,除白发妇人惊现灯影中外,最令人震恐的桥段是刘家夫妇去那妇人宅中所看到的众死人的场面。故事最后,峰回路转,在老友的帮助下,刘家妹妹化险为夷,但其妻子却再没活过来。

故事在最后,点明是夜叉作怪。

夜叉是佛教中的形象,相貌凶恐至极,一说为护法神之一,又说为作孽之人下地狱后所化。细说来,夜叉分为地夜叉与飞天夜叉两大类,后者的特点是善于飞行,一如本故事中的夜叉。

夜叉虽然可以幻化为人形,但在飞的时候,却只能恢复原形。这是有依据的。段成式有位朋友叫丘濡,据他说,汝州旁县,在德宗贞元年间(公元785年~805年),走失了一名少女。几年后才还家,告诉家人自己被一化为美男的夜叉掠到一古塔上,“经年,女伺其去,窃窥之,见其腾空如飞,火发蓝肤,磔磔耳如驴焉,至地乃复人矣……”按少女的目击,“其物在空中不能化形”。

上面说到的是飞天夜叉。那么地夜叉呢?

江南有吴生,曾游会稽即现在的浙江绍兴,邂逅一刘氏女,姿容艳绝,温柔可人,遂纳为妾。中间的生活可以忽略不计。只说几年之后,吴生为官,赴雁门郡即山西太原北部的一座县城赴任。刘美人最初以温柔著称,但到北方后,性格大变,十分暴烈。一天,部下送来一头鹿。在吴生窥视下,刘美人来到庭中,双目圆睁,容貌大变,裂鹿而食。当吴生招呼人持兵器而来时,刘美人赫然化为夜叉奔走而去。

实际上,在唐人看来,夜叉即厉鬼。前面写到的望苑驿厉鬼,从其体貌特征看,极有可能就是夜叉。

很多时候,虽然鬼怪并称,但两者形态完全不同。鬼,为死人所化;怪,亦妖或精,是动、植物或其他物件受天地灵气而修炼成人形。下面的乌郎与黄郎,跟刘积中故事中的夜叉一样,也幻化出于灯影,但已经属于精妖作怪。

汾州有姚司马,宅旁傍小溪,有二女去垂钓,天色晚,仍无收获,收竿之际,忽觉鱼竿发坠,各钓上一条东西,一个像鳣鱼而身上有毛,一个若鳖鱼而头上长腮(“若鳣者而毛,若鳖者而腮”)。二女觉得好玩,就将其带回家,养于池中。几天过去,家人发现二女精神似乎有些恍惚。半年后,她们的病已是很重了。一天晚上,姚家人在灯下玩牌,“忽见二小手出灯影下,大言曰:‘乞一钱。’”

家人惊,因而呵斥。

此时,灯影下又传来声音:“我是你家女婿,安敢无礼!”

那二怪一叫乌郎,一称黄郎,常自灯影下伸出手来与姚家人嬉戏。

当时,大臣杨元卿任汾州刺史。依此来看,上面的故事应发生在唐宪宗元和十三年(公元818年)以后。前一年,李愬雪夜入蔡州,平息了淮西藩镇之叛。叛乱平息后,时任左金吾卫将军的杨元卿向皇帝说:“淮西甚有珍宝,我深知,若派我去,一定会给您带回很多来。”

宪宗答:“我平息藩镇之乱,是为使国家统一,并为民除害。今贼已平,我心中的愿景已达成,你就不必再提什么珍宝的事了。”随后,贬杨元卿为汾州刺史……

姚司马在杨元卿幕府中做事,二人有旧交。姚司马将家中的凶怪之事告诉了杨元卿,后者利用自己的关系从长安请来了一个叫瞻的法师。

瞻法师善除魅去病,在长安很有名。到汾州姚司马家,看到二女后,直呼:“凶怪已作孽多时!”

随即布置法坛,以绳为界,烧符扬剑,又设血食与酒,以诱其怪。

夜半时分,姚司马庭院中,突然出现一只黑影,形如牛,欲喝所设之酒。瞻法师挥剑刺之,其物血流如注。瞻法师带人循血追赶,到后屋墙角,见一黑物,身上有毛,喘气不已,正所谓乌郎。当即用火焚之,大女遂病愈。

当夜,外面风雨交加,门庭之外似有哀声。

次女依旧在病中。瞻法师来到该女面前,“瞻偶见其衣带上有一皂袋子,因令侍奴婢解视之,乃小龠也。遂搜其服玩,龠勘得一篑,篑中悉是丧家搭帐衣,衣色唯黄与皂耳”。瞻法师偶见次女衣带上有个袋子,解开看,是一支殡葬时用的龠笛。搜寝室,发现一个筐,里面装的竟全是丧衣,衣色有黄色与黑色两种。

瞻法师将归京城。

因为按他的说法,另一妖魅黄郎已隐匿,不易捉拿。

姚司马次女的病虽见好,但仍没有完全康复。一年后,姚司马罢职入长安,第一个就去拜访了瞻法师,求其将次女的病彻底治好。瞻法师也表示时机已到,于是面向汾州,闭目念咒。

十天后,远在汾州的姚司马次女的臂上肿胀如瓜。

瞻法师在长安用针凌空虚刺,姚司马次女臂上之肿块淌出黄血,滴到地上,慢慢形成一异形,似鱼非鱼,扭动不止。家人拿盆覆盖,再用泥糊住缝隙。三天后打开,其怪如铁,不再动,家人用油煎杀。

它就是黄郎吧。

到最后,我们也不知道乌郎与黄郎是什么所化。

相比之下,黄郎似更狡猾,或者说道行更深一些,居然藏到了女孩的皮肤里。从这个细节看,似乎是蚂蝗一类的东西成精。但按最初的描述,它们又有鳃有毛,终令人坠五里雾。

这妖缠女孩的故事,在陕州也发生过一次。

当地村人田氏掘井得一树根,大如手臂,皮如茯苓,味似白术。田家将该物置于后堂佛像前,后来渐渐把这事忘记了。田家有女田登娘,十六七岁,一日黄昏,入后堂供奉香火,突觉身后有脚步声。一个多月后,田父同样发现女儿精神恍惚。又过了一段时间,已是春天,田父发现去年掘得的那段树根般的东西竟冒出新芽;与此同时,田登娘有孕在身了。过了几天,一行脚僧留宿田家,欲入佛堂休息,发现其门紧闭,仿佛有人顶着,施法将门打开后,见有物直飞云霄……

暗夜卖油人

江淮有何亚秦,力大无穷,“过蕲州,遇一人,长六尺余,髯而甚口,呼亚秦:‘可负我过桥。’亚秦知其非人,因为背,觉脑冷如冰,即急投至交牛柱,乃击之,化为杉木……”回到长安,有宣平坊社区,为王公显贵集聚之所,在各坊区中赫赫有名。

这个夏天,宣平坊出现了一件怪事:每到傍晚,在坊口,会出现一个卖油人,其头硕大,皮肤甚白,言语不多,他卖的油,不但鲜美,且价格便宜,受到各豪门家厨师的青睐。

随后,又发生了一件事:“京宣平坊,有官人夜归入曲,有卖油者张帽驱驴,驮桶不避,导者搏之,头随而落,遂遽入一大宅门。官人异之,随入,至大槐树下遂灭。因告其家,即掘之。深数尺,其树根枯,下有大虾蟆如叠,挟二笔錔,树溜津满其中也,及巨白菌如殿门浮沤钉,其盖已落……”

一天晚上,一官员夜宴回家,辗转街巷,四周僻静,前面突然出现一个人,戴着毡帽,赶着毛驴,驮着两个油桶,见官员后,并不躲避。如你们所想,正是卖油人。官员的侍从上前呵斥,对方也不理会,侍从大怒,手搏卖油人,哪知手刚碰到他的脑袋,那脑袋就落地,滚入旁边的一处大宅门。

官员一行人大惊,带侍从跃门而入,见那脑袋滚到一棵大槐树下,便消失了踪影。

官人征得该户人家的同意,进行挖掘。掘数尺深,已见树根,根旁有一只因害怕正在哆嗦的蛤蟆,它的身边有两个笔匣,里面尽是槐树的津液。旁边,有一巨型白蘑菇,蘑菇盖已落。原来,那蛤蟆就是驴,笔匣就是油桶,白蘑菇就是卖油人。

故事虽小,亦不曲折,但颇有情趣:遥远的唐朝,夜深的长安,可爱的怪物,在曲折的街巷间卖油归来。想必它们也有自己的生活,也有自己的世界,也喜欢过安康的日子,所以当被人发现时很害怕。

志怪之异,多半涉及鬼、妖。相对而言,前者更恐怖。因为妖,不过是动、植或其他物件修炼成人身,虽也令人生畏,但由于其真形顶多是一只狐狸或一朵牡丹甚至一件家具器皿,所以在想象的空间中面目不会太狰狞。但鬼就不好说了。在中国古代,鬼的最初定义来自《礼记》中的“祭义”篇:“众生必死,死必归土,此之谓鬼。”鬼是人死后的形象,本身是非常迷糊的,也就给人想象空间,哪怕那鬼仅仅是个孩子。

举个例子:

大和三年,寿州虞侯景乙,京西防秋回。其妻久病,才相见,遽言我半身被斫去往东园矣,可速逐之。乙大惊,因趣园中。时昏黑,见一物长六尺余,状如婴儿,裸立,挈一竹器。乙情急将击之,物遂走,遗其器。乙就视,见其妻半身。乙惊倒,或亡所见。反视妻,自发际眉间及胸有璺如指,映膜赤色,又谓乙曰:“可办乳二升,沃于园中所见物处。我前生为人后妻,节其子乳致死。因为所讼,冥断还其半身,向无君则死矣。”

在这个故事里,夭折婴儿的鬼魂来找继母算账,并竖着劈下其身体的一半。除了场景的惊魂外,更多所猜想当是亡婴的形象。所以说,在这个世界上,最可怕的东西,还是来自人类自己。

但而跟鬼相比,动物尤其是植物化身的精怪就温暖多了。而且,在唐人笔下,没什么物件不可以成妖:“宝历二年,明经范璋居梁山读书。夏中深夜,忽听厨中有拉物声,范慵省之。至明,见束薪长五寸余,齐整可爱,积于灶上,地上危累蒸饼五枚。又一夜,有物叩门,因转堂上,笑声如婴儿。如此经二夕。璋素有胆气,乃乘其笑。曳巨薪逐之。其物状如小犬。璋欲击之,变成火满川,久而乃灭。”在这里,实际上是火焰幻化为精妖。再如,“华阴县东七级赵村,村路因水啮成谷,梁之。村人日行车过桥,桥根坏,坠车焉,村人不复收。积三年,村正尝夜度桥,见群小儿聚火为戏。村正知其魅,射之,若中木声。火即灭,啾啾曰:‘射着我阿连头。’村正上县回,寻之,见败车轮六七片,有血,正衔其箭。”原来,车轮也是可以成精的。

一般来说,植物化为精怪,大多没什么本事,甚至经常被人欺负。如邓州有寺,寺中有僧叫智通,于冬夜打坐,有怪摸入禅房。那怪黑衣青面,大眼长嘴,模样很卡通。见智通后合手相拜,礼貌有加。

智通随口问:“你冷吗?可以烤烤火。”

那怪便坐在厅中,于壁炉下烤火。智通不再搭理他,只顾念经。

五更天后,那怪竟在壁火下睡着了,还不时发出鼾声。智通心生一念,用香匙点了些炭火,塞到怪物张着的嘴里。没这样做事的。

那怪被炭火烫醒,大叫着奔出厅堂。天亮后,智通在后山上寻得一棵青色梧桐,正是该怪,遂将其烧毁。在这里,和尚做得有些过分,毕竟人家没伤害你,而且还颇知礼仪,修炼到人形,大家都不容易,为什么非要将它弄死?

同为僧人,相比之下,雅禅师做得就很到位了。

却说东都洛阳龙门有一住所,相传是仙人广成子的旧宅。唐玄宗天宝年间(公元742年~755年),有一法号名为雅的高僧,收购了该处地皮,将其改为寺院。庭中多参天古桐,枝干拂地,甚为幽静。

有一年,梧桐花叶始展,突有异蜂出现。仔细倾听,一如人在吟咏。禅师在树下观看,蜂皆人样,只是多了一对翅膀。

他深为诧异,也觉好奇,悄悄用网具捕获了一只,放在纱笼中,悬挂在庭前,与自己为伴。禅师觉得那蜂应嗜好梧桐花朵,就采了一些,放在笼中。可蜂神色忧郁,并不想吃。

此日,禅师在庭下打坐,忽听笼中蜂发出叹息,不一会儿,有多只异蜂飞至笼子周围,同样发出声音,似是在安慰笼中的同伴。又过了一天,数百只蜂集于笼子周围,其中一只还乘着车舆。

这是它们的国王吗?

禅师是修行高深之人,却也未见过如此奇象。他移步隐于庭柱之后,侧耳倾听。

一只蜂说:“前些天,孔升翁为您占算,说你会遇见不祥之事,还记得吗?”

又有蜂说:“你已经被除去死籍,还害怕什么?”

还有蜂说:“呵呵!我与青桐君下棋,赢了它琅纸十幅,你可在上面作礼星子词。”

众蜂所语,皆非人间事。暮色将至,笼外的蜂才渐渐散去。禅师感叹不已,打开笼子,将那只蜂放走。但后者并没马上飞离,而是一度停在空中向禅师道谢。

禅师答:“你我也算是有缘分吧。”

转天,一美丽女子于门外拜访雅禅师,她身高三尺,身着黄罗衣,风姿绰约,脚步飘然,说:“我是上天三清宫中的使者,奉上仙之命向您致谢。”

禅师微笑不语。

是啊,在这纷繁的世界上,每个类族都有独属于自己的一方天地,每个世界都是神圣而完整的。为什么不敬畏呢?

禅师转身回庭,轻轻掩上寺门。

开始的时候,雅禅师只是出于好奇,捉了一只小蜂。但在发现另外一个神奇的世界后,他欣然把那蜂放归自己的王国。

玄宗时宰相郭震的做法同样有爱:“郭代公尝山居,中夜有人面如盘,瞚目出于灯下,公了无惧色,题其颊曰:久戍人偏老,长征马不肥。其物遂灭。数日,公闲步见巨木上有白耳大如斗,题句在焉。”在这里,郭震与木耳精和睦相处,其乐融融。

但更多的人,面对精怪的时候,采取的是暴力的手段,即使那精怪并无伤人意:“登封尝有士人,客游十余年归庄,庄在登封县。夜久,士人睡未著,忽有星火发于墙堵下,初为萤,稍稍芒起,大如弹丸,飞烛四隅,渐低,轮转来往,去士人面才尺余,细视光中,有一女子,贯钗,红衫碧裙,摇首摆尾,具体可爱……”

在这里,化作可爱少女的虫精,虽然没有恶意,但最后亦被扑杀。

屏风里的世界

唐宪宗元和(公元806年~820年)初年的一个午后,一名书生正在厅堂里小憩。

为了迎接即将到来的科举考试,他已在长安郊外曲江边的别墅蛰居多日了。

别墅是临时租来的。每年科考前,都会有大批外地举子云集长安。他们既需要寓居,又需安静地备考。于是,长安有经营头脑并有些背景的人,就纷纷在曲江边建造别墅,租给那些应考的举子。

唐朝有资格参加科考的人,包括生徒(国家最高学府、州县官办机构的结业生)、乡贡(自学成才者,通过县、州考试取得入京资格)、制举(以皇帝的名义征召的人才)。在考试类型上,分定期举行的常科和临时举行的制科,常科以明经、进士两科为主,又以进士考试最重要。考试时间,则在每年初春。

故事中的书生,是前一年深秋入住别墅的,由于多日伏案已身心俱惫,甚至一度出现幻觉。

书生躺在窗前的木榻上,阳光越过窗外的花树,落在他的面颊。他闭着眼,感到一阵深深的暖意:春天来了。他望着一旁的屏风,隐约听到踏歌声。这是一架仕女屏风,上面所绘的游春仕女,体态丰满,眉眼顾盼,栩栩如生。

在久久的凝视中,书生突然看到屏风上的姑娘们跃然而下,踏起歌来,其中一个雍容华丽的女子唱道:“长安女儿踏春阳,无处春阳不断肠。舞袖弓腰浑忘却,蛾眉空带九秋霜。”

旁边一个梳着双鬟的侍女问:“怎样才是弓腰?”

丽人笑道:“你不见我正在做弓腰?”说罢,丽人仰头弯腰,发髻及地,腰势如规。

书生看得痴迷,从床上站起身来,说道:“小姐刚才所吟何诗?”

丽人道:“《曲江春》。为我新创舞曲。可为君一抄。”说罢,丽人叫侍女取笔墨,于白绫上抄录下《曲江春》。

书生看后,将白绫收入袖中,问道:“可否观小姐一舞?”丽人道:“又有何难?”

丽人的曼舞叫书生感到眩晕。

他闭上眼睛,努力回忆着刚才的一切。没想到窗外的春阳竟使自己神旌摇曳,产生了幻觉。因为他睁开眼睛的时候,丽人们仍静静地待在屏风上。

为了中进士,他过起完全封闭的生活。想到刚才的情景,感慨不已。少时,踏歌声似乎又起。歌声清越,温润人心。这歌声是从外面传进的,还是来自屏风之上?书生一时不能分辨。

恍惚中,他出了庭院,来到曲江边。

曲江畔,春光明媚,杂花生树,游春丽人,三五成群,或席地而坐,捻花私语,或托腮搭胯,玉体横陈。书生一路走来,与那些风景与丽人擦肩而过。

他来到一座锦绫帏帐附近。

显然,歌声是从里面传出来的。帏帐外,宝马香车,几个仆人正坐在草地上打瞌睡。帏帐里花光丽影,不时传出笑声。他闻到一阵浓浓的香气。他围着帏帐转了一圈,趁四下无人注意,分开帏帐一角,朝里面望去:

帏帐内的草地上,一位雍容丽人,身着锦绫拖裙,半露香肩,丰美动人。她的身旁是两名侍女。书生感到一阵心颤。他闭上眼睛,稳定了一下心神,放眼再望。这时丽人起身弄舞踏歌,歌词大意是:“长安女儿踏春阳,无处春阳不断肠。舞袖弓腰浑忘却,蛾眉空带九秋霜……”

“如何是弓腰?”侍女问。

“难道看不见我弓腰?”丽人笑道。说罢,仰面弓腰,长髻及地……

书生突然想起了什么。他往袖中一摸。一切都不出意外:一条白绫,慢慢地被抻出。上面所抄录的,正是那首《曲江春》。

这个故事不必有最后的答案。因为那不重要。重要的是,踏春而来的仕女的笑声和曲江的花树一起绽放在这个唐朝的午后。这是历史深处温暖、安静和美好的片刻:

元和初,有一士人失姓字,因醉卧厅中,及醒,见古屏上妇人等悉于床前踏歌,歌曰:“长安女儿踏春阳,无处春阳不断肠。舞袖弓腰浑忘却,蛾眉空带九秋霜。”其中双鬟者问曰:“如何是弓腰?”歌者笑曰:“汝不见我作弓腰乎?”乃反首髻及地,腰势如规焉……

《酉阳杂俎》中的一些故事,是转录于前人的。这一个就是如此。

故事最初的版本,是沈亚之的《异梦录》。沈亚之,唐代诗人、传奇作家,韩愈的学生,李贺、杜牧的好友,元和年间中进士,但没做过什么高官。

在沈亚之的叙述中,德宗贞元年间,长安有贵族子弟邢凤,在平康坊投资百万,买了一处曲径幽深的宅子。盛夏时节,于庭中小憩,梦一美人,高鬟长眉,化古妆,一手执卷,且行且吟。

邢凤问:“为什么到我的宅子里来?”

美人答:“此妾家也。妾好诗,经常写几句。”

邢凤虽生疑,但不再追问,说:“我可以看看吗?”

美人递过诗卷,说:“公子一定想把它们传吟出去,何不记下一篇?”

邢凤即取彩笺,执笔抄录篇首的《春阳曲》:“长安少女踏春阳,何处春阳不断肠?舞袖弓弯浑忘却,罗帷空度九秋霜。”

邢凤抄毕,问:“怎么才是弓弯?”

美女说:“昔日父母曾使妾此舞。”说罢,美人整衣张袖,舞数拍,做弯弓状叫邢凤看。一曲舞罢,美人低头,伤感良久,继而告辞。

邢凤说:“能不能再留一会儿呢?”但美人已去。邢凤也从梦中惊醒,昏沉有所忘,直到当晚入睡,才有彩笺从袖子里脱落,上面所抄录的,正是那首《春阳曲》。

段成式把沈亚之的故事进行了改写,其中加入了屏风的元素,使整个故事陡然诡异起来。

在古时,屏风是不可或缺的家具。顾名思义,最初的作用不过是挡风而已,故多置于卧室床边或厅堂上。同时,起到分隔协调、遮隐视线的作用。这说的是实用性。到后来,美化空间和装点环境的作用加大,挡风功效已经退至次席。

唐时屏风分插屏和围屏两大类,插屏是单扇,有底座,底座上的屏风,以圆屏为主,亦有近似于方形的。围屏则多为四扇屏,也有二、六、八扇屏,最多达十二扇屏,可折叠,造型上多为竖长形。材质上,有漆艺屏风、木雕屏风、绢素屏风、云母屏风、琉璃屏风、竹藤屏风等多种。皇家和贵族府邸的屏风,除用松木外,还用花梨、紫檀等名贵木种制成,屏面采用雕画技术,辅以云母、水晶、琉璃,并镶嵌有宝石、象牙、翡翠,玲珑灿烂。

诗人李峤亦写有一首《屏》:“锦巾云母列,霞上织成开。山水含春动,神仙倒景来。”诗中写的是用云母装点的屏风,王维也曾赞美这种屏风,其《题友人云母幛子》是这样写的:“君家云母障,时向野庭开。自有山泉入,非因彩画来。”李商隐的《为有》一诗同样写到云母屏风:“为有云屏无限娇,凤城寒尽怕春宵。无端嫁得金龟婿,辜负香衾事早朝。”由此可见,唐时云母屏风是非常受欢迎的。

屏风上多绘仕女、山水、园林。唐朝诗人袁恕己在《咏屏风》中这样写道:“绮阁云霞满,芳林草木新。鸟惊疑欲曙,花笑不关春。”姚合则有《咏破屏风》:“时人嫌古画,倚壁不曾收。露滴胶山断,风吹绢海秋。残雪飞屋里,片水落床头。尚胜凡花鸟,君能补缀不。”由此可知,当时除仕女外,园林乃至山川美景的画面已多起来。李白就曾现场观看好友元丹丘画屏,并写下《观元丹丘坐巫山屏风》:“昔游三峡见巫山,见画巫山宛相似。疑是天边十二峰,飞入君家彩屏里……”

不过,也有素屏,即不绘任何景物,呈全白色。白居易作有《素屏谣》:“素屏素屏,胡为乎不文不饰,不丹不青?当世岂无李阳冰之篆字,张旭之笔迹?边鸾之花鸟,张璪之松石?吾不令加一点一画于其上,欲尔保真而全白。吾于香炉峰下置草堂,二屏倚在东西墙。夜如明月入我室,晓如白云围我床。我心久养浩然气,亦欲与尔表里相辉光。尔不见当今甲第与王宫,织成步障银屏风。缀珠陷钿贴云母,五金七宝相玲珑。贵豪待此方悦目,晏然寝卧乎其中。素屏素屏,物各有所宜,用各有所施。尔今木为骨兮纸为面,舍吾草堂欲何之?”

古人爱屏,唐人尤如此。

杜牧有诗:“银烛秋光冷画屏,轻罗小扇扑流萤。天街夜色凉如水,卧看牵牛织女星。”从诗中可以看出来,唐人在夏秋之季,有把木榻搬到庭院中乘凉的习惯,同时也会把屏风搬出来。更有绝句:“屏风周昉画纤腰,岁久丹青色半销。斜倚玉窗鸾发女,拂尘犹自妒娇娆。”李商隐诗中也有多首写屏风:“云母屏风烛影深,长河渐落晓星沉。嫦娥应悔偷灵药,碧海青天夜夜心。”李贺亦有《屏风曲》:“蝶栖石竹银交关,水凝绿鸭琉璃钱。团回六曲抱膏兰,将鬟镜上掷金蝉。沈香火暖茱萸烟,酒觥绾带新承欢。月风吹露屏外寒,城上乌啼楚女眠。”

诗人有在屏风上题诗的习惯,这是他们爱屏的一个重要原因。

《虚池驿题屏风》是宜芬公主(唐玄宗女)留下的一首诗:“出嫁辞乡国,由来此别难。圣恩愁远道,行路泣相看。沙塞容颜尽,边隅粉黛残。妾心何所断,他日望长安。”白居易也有《题诗屏风绝句》:“相忆采君诗作障,自书自勘不辞劳。障成定被人争写,从此南中纸价高。”温庭筠有《题李相公敕赐锦屏风》:“丰沛曾为社稷臣,赐书名画墨犹新。几人同保山河誓,犹自栖栖九陌尘。”韩偓有《草书屏风》:“何处一屏风,分明怀素踪。虽多尘色染,犹见墨痕浓。怪石奔秋涧,寒藤挂古松。若教临水畔,字字恐成龙。”

唐时屏风不仅种类繁多,而且非常的高大,有的可接近两米,甚至中间掏有小门,可以供行走穿越。在这里说一句,在古代,除作为一种必备家具外,屏风往往还具有特殊作用。翻阅史书,可以看到:屏风后,是最好的窃听和伏兵的地方。所以,很多政变与刺杀,都跟屏风有密切关系。

在另一些唐人眼中,屏风是上演奇闻的重要地方。比如,进士赵颜,曾请一著名画师为其画屏,上有仕女甚美。赵颜说:“要是能活了就好啦,愿纳为妻。”

画师说:“有何难?此女可叫她真真,呼其名百日,昼夜不歇,她就会答应。后以百家彩灰酒灌她的嘴,必能活。”

赵颜按其说的做了,百日之内昼夜不止地呼喊“真真”,第一百天,屏风上女子真的说话了:“我在此。”

随后又以百家彩灰酒灌她,该女飘然下屏。

年底时,赵颜和真真生了一个孩子。两年后,友人对赵颜说:“此女必妖,当锄之!”交给赵颜一把宝剑。

真真自然知道了,哭泣道:“君百日呼妾名,为使您达成心愿,才下屏,而今生疑,我不可再住。”

说罢,抱着孩子慢慢后退,直至入屏。

赵颜木然,再望那屏风,画面上多了一个孩子。

这是一个令人感伤的故事。我们不知赵颜当时作何感想:是后悔,还是松了一口气,抑或茫然无措?三国穿越者

唐朝的薄暮,烟树苍茫,荒野肃杀,旅途漫长,诸事幽暗。

于襄阳頔在镇时,选人刘某入京,逢一举人,年二十许,言语明晤,同行数里,意甚相得。因藉草,刘有酒,倾数杯。日暮,举人指支迳曰:“某弊止从此数里,能左顾乎?”刘辞以程期,举人因赋诗:“流水涓涓芹吐牙,织乌双飞客还家。荒村无人作寒食,殡宫空对棠梨花。”至明旦,刘归襄州。寻访举人,殡宫存焉。

刘某与冥鬼在荒野中对饮,后者所吟之诗阴气逼人。

接下来的故事说的是,南北朝北齐孝昭帝时(公元560年),朝廷搜罗天下才俊,世家大族清河崔氏,有叫崔罗什的年轻人,文采出众、才华横溢,被所在州郡征召起用。路过长白山(在济南、淄博地界,唐时吉林长白山称太白山)时,天色将晚,忽见前面楼台亭榭,红门粉墙,正当他迟疑间,有一青衣丫环从门中探出头来,问:“你是清河崔郎吗?”

崔罗什一愣。

丫环又问:“您是清河崔郎吗?”

崔罗什点头答应。

丫环说:“那就对啦,我家夫人要见见您!”

崔罗什感到奇怪。恍惚间下马,跟那丫环穿过两道门,来到了后宅。这时,又看到一个丫环,她在前引路。

崔罗什说:“我是过路人,竟得如此垂睐!但毕竟我跟你家夫人不熟啊,贸然去后宅,不太合适吧?”

丫环说:“您就甭废话了。”

丫环又说:“您不用顾虑,我家夫人是平陵刘府君的妻子,是侍中吴质的女儿,刘府君故去了。我家夫人久慕公子名声,所以想见见,你可懂得?”

崔罗什心里嘀咕:“侍中吴质?这名字怎么有点耳熟?”但来不及多想,只得跟那丫环进去。

进得内室,崔罗什在床边坐下。不一会儿,屏风后转出一妇人,雍容华贵,双目流情,坐于东窗下,与崔罗什攀谈起来。

两个丫环秉烛侍立左右。

此时,崔罗什终于想起吴质是谁了。

吴质,不正是三国时期的魏国的大臣吗?与现在相隔几百年,那贵夫人怎么说是吴质的女儿?莫非这满屋子里,除了自己外,再没有一个是人了?

崔罗什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。

贵夫人说:“我久知崔郎有才,想一睹容颜,今日一见,果然是世家才俊。”

崔罗什沉了下心神,也没有谦虚,问:“当初,曹丕给您父亲吴质写信,称他为‘元城令’,有这事吧?”

贵妇人说:“我父亲做元城令时,我刚出生。”

崔罗什说:“如果我没记错,那是汉献帝建安二十年(公元215年)夏天的事。”

贵妇人颇为吃惊:“正是呀!”

崔罗什说:“当时,您父亲在元城写了一封信给曹丕,如果您不介意的话,我愿意背诵一下:‘臣质言:前蒙延纳,侍宴终日,燿灵匿景,继以华灯。虽虞卿適赵,平原入秦,受赠千金,浮觞旬日,无以过也……’”

可以设想,当时贵夫人就爱上了崔罗什。一句话:太有才了。

随后二人共论汉魏大事。贵妇人所言,跟后来的《三国志》不差分毫。崔罗什暗自佩服陈寿,这老兄写的,真是信史!后来崔罗什问:“您丈夫姓刘,能透露一下叫什么名字吗?也许我还知道他。”

贵夫人说:“我家狂夫是刘孔才的二儿子,叫刘瑶的便是,字仲璋,在史上没什么名气,前些日子有罪被摄去,至今也没回来。”

两个人又聊了一会儿。不觉间,午夜已过。

贵夫人说:“你应该走了。”

崔罗什问为什么。

贵夫人说:“天快亮了。”

崔罗什说:“那又如何?”

贵夫人笑而不语,过了一会儿,说:“你还是走吧。”

崔罗什无奈,只好起身告别:“不知何时还能与夫人相会?”

贵夫人想了想,说:“十年后,我们定会重逢。”崔罗什取下身上的玳瑁簪,赠给夫人,后者摘下手指上的玉环,回送给罗什。

出了大门,崔罗什上马,走出一段路后,突然想起些什么,但他不敢回头。他知道,如果不出意外,回头便会看到一座大坟。

崔罗什心神不宁,走了一段,就在附近的镇子住下。随后,他请僧人在那大坟前做道场,以安鬼魂。

时光流逝,到了北齐后主天统(公元565年~569年)末年,在郡上做公曹的崔罗什奉命修建河堤,正好修到当初那座大坟前。想起往事,感慨不已,便跟朋友奚叔布说了当年的遭遇。说着说着,他忽然泪流:“到现在,正好是十年了。又会发生什么呢?”

这一年,有一天,崔罗什闲居在家,看到后园的杏子熟了,就随手摘下一个,一边吞吃一边喃喃道。但吃的时候,不小心被杏噎住气管,呼吸不得,仆人急忙抢救,但终于没救过来。崔罗什在郡里做了多年功曹,颇有政绩,他吃杏被噎死,州里的人们无不叹息。

这个故事中,有一个细节,那就是崔罗什在与贵夫人的交谈中显露出的渊博的学识。主人公有这样的素养并不奇怪,因为他来自当时顶级的世家大族清河崔氏。

从东汉后期到唐朝末年,是中国的世家大族时代,或者称之为门阀士族时代(日本和西方称为中古贵族时代)。到唐朝时,在一种感觉上,随着政治上的九品中正制和经济上的占田荫客制的废除,以及科举选官制度的诞生,魏晋以来的世家时代已经走到了尽头。其实这是一种极大的误解。因为就历史事实看,中国的世家时代有两个阶段最辉煌,一是两晋北朝,二就是唐朝。

东汉后期,汝南袁氏和弘农杨氏依靠经学崛起,拉开了七百年世家政治时代的大幕。

三国时,曹操主要依靠颍川荀氏击败汝南袁氏。在世家政治正式确立的西晋,河东裴氏和琅琊王氏为双星。

至东晋南朝,则是我们熟悉的琅琊王氏、陈郡谢氏。

北朝则首推清河崔氏、范阳卢氏。唐承北朝而来,以“崔、卢、李、郑”为四大世家。崔、李各有两家,加上相对有些没落的王氏,又称“五姓七家”:即清河崔氏、博陵崔氏、范阳卢氏、荥阳郑氏、赵郡李氏、陇西李氏、太原王氏。

“四姓”或者说“五姓七家”拥有东汉以来绵延的政治和文化上的显贵传统,在唐时为整个社会所推崇。这表现在各个方面。于志怪上,就是:唐朝作者给故事的主人公取姓名时,不是姓崔、卢、李、郑,就是姓萧、裴、韦、薛、柳、杜(次一等的世家)。

盛唐时,皇家和朝廷对“四姓”进行过打击。但丝毫不见效果。满朝大臣如房玄龄、魏徵等仍费尽心思向这四姓求婚。太宗李世民对“四姓”的高傲和社会上对他们的推崇大惑不解,直接点名“崔、卢、李、郑”,发出迷茫的质问:“我实在不明白‘四姓’为什么如此自矜,世间又为什么如此看重他们?!”在此之前,他命重臣修《氏族志》,但在初稿中,编修者无视皇室,而将博陵崔氏排为天下第一。

为保持门当户对和血统的纯洁,“四姓”通常不会搭理外人,而只在他们内部进行着通婚。到唐高宗时,皇帝以法律的形式颁布《禁婚诏》,禁止清河崔氏、博陵崔氏、范阳卢氏、荥阳郑氏、赵郡李氏、陇西李氏、太原王氏这七姓中的主要家族自为婚姻。但结果依旧不如意,反倒进一步增加了他们的分量,“皆称‘禁婚家’,益自贵”。

晚唐文宗时(公元826年~840年),皇帝向宰相荥阳郑覃求婚,希望郑覃能把孙女嫁给皇太子,但郑覃宁可把孙女嫁给时为九品官的清河崔某。为此文宗很无语:“民间修婚姻,不计官品而上阀阅(门阀)。我家二百年天子,顾不及崔、卢耶?”大唐皇室面对“崔、卢、李、郑”,感到的是没有办法的自卑。因为在压制“四姓”的同时,皇室又称自己祖上出自陇西李氏。这种矛盾和混乱说明了他们进退失据。

皇室如此渺小,那些世家大族又何以那么高傲?

很多人首先想到的是政治上世代为官。但别忘了,盛唐时代,朝廷对“四姓”是压制的,他们真正能做到高官的没几个。这跟魏晋南北朝时的情况大为不同。为什么在没有高官的情况下他们还那么骄傲?上面的故事实际上已经给出了答案,这就是文化学识的世代沉淀积累和连绵不断的传递。而这,也是“崔、卢、李、郑”等世家大族尊贵的本质所在。在东汉后期,他们就是凭着这个崛起的。

所以,世家之贵,贵在文化学识和由此形成的传统,以及拥有这种传统的人在自己身上折射出的从容、优雅、高迈的气质风采。以崔罗什所在的清河崔氏为例,就以家风俭朴孝悌、学识深厚广博著称,所以在面对贵夫人时能从容应答。

“安史之乱”后,随着政治中枢的重建和科举考试的日益重要,“崔、卢、李、郑”等世家大族再次在政治领域辉煌起来。他们深厚的家学传统在科考中显示出巨大的优势。

以范阳卢氏为例,在中晚唐时代,共有一百多人考中进士。要知道,唐朝的进士考试是最难的,而且录取人数极少,每年二三十人。范阳卢氏成绩如此优异,自然得益于自东汉以来连绵不断的家学传统。再以本故事主人公所在的清河崔氏为例,唐时共十二人出任宰相,“安史之乱”后就占到十人之多,他们基本上都是依靠学识考中进士而走入仕途的。

当时,“崔、卢、李、郑”中,又以陇西姑臧大房李氏、清河小房崔氏、北祖第二房卢氏、荥阳昭国郑氏最高贵。以上四家,即使为布衣,仍傲视公卿:“姓崔、卢、李、郑了,余复何求耶?”说的就是这个意思。排除里面的清高外,道出的是他们精神上的富有。如果没有强大的家族文化传统,这种富有又如何能支撑得起来?

画中人

唐德宗贞元末年,开州有将军叫冉从长,轻财好客,州内文士多依附于他。时有画家名宁采,为其绘《竹林会》,甚为工整,悬于厅堂。

一日,冉宅有客郭萱、柳成二秀才,当时在座的还有宋存寿处士。闲谈之际,柳成突然对宁采说:“你这幅作品,所绘竹林七贤,长于气势,而失之于意趣。现在,我想表演个节目,不用五色笔墨,而修改此画,使之精彩绝伦!大家以为如何?”

冉从长笑道:“莫说梦话!不用笔墨,怎么修改?”

柳成也大笑:“我可以进到画面里……”

郭萱狂笑。

柳成说:“若不信,可打赌。”郭柳二人遂赌五千钱,冉从长为裁判,宋存寿为观众。随后柳成腾身而去,没了踪迹,众人惊骇,急忙来到《竹林会》前,于画面上一阵摸索。

过了一会儿,众人忽听到柳成说话:“郭萱!”其声若出自画中。又过了一顿饭的工夫,诸位看到柳成自画上坠下,指着阮籍像说:“已完工。”

众人望去,感觉阮籍之像真的与以前有了区别,其嘴呈欲笑状。后来把画的原作者宁采叫来,叫他辨认,他摇头道:“这阮籍似乎不是我画的。”

冉从长与郭萱一起拜那柳成,后者自然没要那五千钱,而是告辞走人了。

这则故事影响了蒲松龄《聊斋志异》里的《画壁》:“江西孟龙潭,与朱孝廉客都中,偶涉一兰若,殿宇禅舍,处分不甚弘敞,惟一老僧挂搭其中。见客入,肃衣出讶,导与随喜。殿中塑志公像。两壁图绘精妙,人物如生。东壁画散花天女,内一垂髫者,拈花微笑,樱唇欲动,眼波将流。朱注目久,不觉神摇意夺,恍然凝想。身忽飘飘,如驾云雾,已到壁上……”

按段成式的说法,其友宋存寿处士曾在现场,目击了这一事件:

贞元末,开州军将冉从长轻财好事,而州之儒生道者多依之。有画人宁采图为《竹林会》,甚工。坐客郭萱、柳成二秀才,每以气相轧,柳忽眄图谓主人曰:“此画巧于体势,失于意趣。今欲为公设薄技,不施五色,令其精彩殊胜,如何?”冉惊曰:“素不知秀才艺如此!然不假五色,其理安在?”柳笑曰:“我当入被画中治之。”郭抚掌曰:“君欲绐三尺童子乎?”柳因邀其赌,郭请以五千抵负,冉亦为保。柳乃腾身赴图而灭,坐客大骇,图表于壁,众摸索不获,久之,柳忽语曰:“郭子信来?”声若出画中也。食顷,瞥自图上坠下,指阮籍像曰:“工夫只及此。”众视之,觉阮籍图像独异,吻若方笑。宁采睹之,不复认。冉意其得道者,与郭俱谢之。数日,竟他去。宋存寿处士在释时,目击其事。

如果说在上面的故事里有人纵身跳入画中,那么下面的故事里则有人牵着马从画中走了出来:

建中初,有人牵马访马医,称马患脚,以二十环求治。其马毛色骨相,马医未常见,笑曰:“君马大似韩幹所画者,真马中固无也。”因请马主绕市门一匝,马医随之。忽值韩幹,干亦惊曰:“真是吾设色者。”遂摩挲,马若蹶,因损前足,干心异之。至舍,视其所画马本,脚有一点黑缺,方知是画通灵矣。马医所获钱,用历数主,乃成泥钱。

唐德宗建中(公元780年~783年)初年,长安有人牵马寻访马医,以二十枚铜钱求为马治脚病。

马医观其马的毛色、骨相,甚为惊奇:“此马实在奇怪,极像韩幹所画,而真马中没有这样的!”

于是,他建议马主牵马绕长安东、西两市走一圈,自己跟在后面。

马主按照他说的做了,忽逢一人,亦大惊:“此马怎么一如我所绘制?”

此人正是唐朝画马高手韩幹。

韩幹细观那马,见其前蹄损伤,心中怪异,回家后展卷观看自己所画之马,见其中一匹脚上有一黑缺,以此确定那正是自己所画的马。

传说如此,是在说韩幹的马画得太活灵活现了吗?

韩幹自幼喜欢绘画,天赋很高,但少时家贫,曾在长安的一家酒馆里打工,闲时便在地上作画,后为诗人、画家王维发现,传授了他一些画技。王维是中国文人画的鼻祖,所绘山水名扬天下。不过,韩幹最喜欢画的是马,后拜高手陈闳为师,功力日进,超而越之,冠绝唐朝,作品有《文皇龙马图》《玄宗试马图》《宁王调马打球图》《圉人调马图》《内厩御马图》《牧马图》《照夜白图》等。

故事到这好像就结束了。

慢着,还有一点没说清楚:牵着韩幹所画之马去看病的人是谁?据后来所记,他给马医的那二十枚铜钱,过了几天后,就化作泥钱了。由此可见此人非人。按当时流传的说法,因韩幹画马名气太大,以致惊动冥界,有鬼使前来相索:“知君善画良马,愿求一匹。君画而焚之,我即可得到。”

这句话除了说明韩幹的马确实画得好外,也道出一点:鬼也需要脚力。既然写到这儿,就不妨顺着说下去。

不是所有的鬼都有马骑,大约是因为级别问题,有的只能靠两条腿走路。

唐穆宗长庆(公元821年~824年)初年,洛阳利俗坊市民赶车出长夏门,见一人神色疲惫地站在路边拦车,请求把背的布囊寄存在车上。市民就答应了。那人于是返回利俗坊,走前叮嘱市民不可将布囊打开。那人刚进入利俗坊,其中一户人家就传来哭声,似有人新死。与此同时,洛阳市民好奇地打开布囊,见里面有一物,状如牛膀胱,还有一条长数尺的黑绳,不仅样子古怪,而且寒气逼人。市民大惊,迅速地把布囊又系上。

这时候,求寄布囊的人回来了,说:“我脚走得疼了,也想搭乘一会儿车,可以吗?”

市民不敢不应。那人登车后,看到布囊后不快地说:“为什么言而无信呢?”

市民急忙道歉。

那人说:“我非人,幽冥给我任务,取五百人性命,我已走遍陕、虢、晋、绛等几州,刚到洛阳。今年人多虫,到现在,我只得到了二十五人,随后还得赶往徐、泗二州。我所说的虫,就是赤疮。因此而死的人,我们是不愿意要的。”市民惊恐中望着那人,后者笑道:“君有寿,不必害怕。”说罢,负囊下车,消失在暮色中。

在这里,索命鬼就是徒步的,几个州府转悠下来,最后走累了,不得不搭坐那市民的马车。

异维空间

唐人独孤叔牙,庭院中有井,打水时,感觉桶非常重,经多人助力,才拖上来,定睛一看,桶里坐着个人,戴着帽子,攀栏大笑,随后又坠入井中。

在我们这个世界上,没有什么不会发生。进士宋洵在金州石泉县东数里山居,听外面巨石中有人说话:“宋三郎来了?!”驻步听之。巨石上,忽开一门,几个女人从里面出来,笑道:“请三郎进来。”宋洵欲跑,但为她们擒住,拖入石中,门遂闭。仆人穿石求之,终不能得。宋洵就这样莫名其妙地消失在石头里。

岩石中住人的例子还有一个。元和十三年(公元818年),长安慈恩寺僧人广升和友人日本来唐僧人金刚三昧到峨眉山旅行。金刚三昧,大名鼎鼎:“国初僧玄奘,住五印取经,西域敬之。成式见倭国僧金刚三昧,言尝至中天,寺中多画玄奘屩及匙筋,以彩云乘之。盖西域所无者,每至斋日辄膜拜焉。”在中唐时,他也曾到天竺取经,并发现玄奘被顶礼膜拜于当地寺院。可以说这是一则很有价值的史料。

这一天,游峨眉的除广升、金刚三昧外,还有几位当地陪同的朋友。他们雇了一名采药的山民做向导。上到峨眉南顶时,小径越发狭窄,走着走着,出现意外:背着采药箱的山民坠入一条石缝。情急之下,广升伸手去拉,但还是没拽住。大家凑上前,观望那石缝,发现特别细,“若随笈而开也”。也就是说,像随着山民的坠入而裂开。金刚三昧建议大家把衣服解下来,系在一起,又连接了藤蔓,扔进缝隙,这才把山民拉上来。但他刚出来,缝隙就闭合上了。广升和大伙问怎么回事,山民笑道:“我常年在这里砍柴采药,有道士住在这隙内,经常托我研磨草药。刚才又召唤我,故而入内。”

《酉阳杂俎》记载的“戴察故事”同样蹊跷:

临川郡南城县令戴察,初买宅于馆娃坊。暇日,与弟闲坐厅中,忽听妇人聚笑声,或近或远,察颇异之。笑声渐近,忽见妇人数十,散在厅前,倏忽不见,如是累日,察不知所为。厅阶前枯梨树,大合抱,意其不祥,因伐之,根下有石露如块,掘之围阔,势如鏊形,乃火上沃醯,凿深五六尺不透,忽见妇人绕坑抵掌大笑。有顷,共牵察入坑,投于石上,一家惊惧之际,妇人复还,大笑,察亦随出。察才出,又失其弟,家人恸哭,察独不哭,曰:“他亦甚快活,何用哭也。”察至死不肯言其情状。

戴察,史上确有其人,《全唐诗》中收入其诗一首《月夜梧桐叶上见寒露》:“萧疏桐叶上,月白露初团。滴沥清光满,荧煌素彩寒。风摇愁玉坠,枝动惜珠干。气冷疑秋晚,声微觉夜阑。凝空流欲遍,润物净宜看。莫厌窥临倦,将晞聚更难。”此故事,是他于江西做县令时发生的。

当时,戴察在南城县一个叫馆娃坊的地方买了处宅子。闲暇日,跟弟弟在厅中闲坐,忽听到有女人的笑声,或近或远,戴察颇为奇怪。不一会儿,笑声渐近,有艳丽女子数十个,散落在庭院的石阶上,顾盼流波,戴家兄弟大惊,来到庭院,女子却又不见。

弟弟说:“我看定是妖魅。”

戴察兄弟在院子里转悠了一圈,最后把目光集中在厅阶前枯去的梨树上。看此树,有合抱粗细。

弟弟说:“此树不祥。”

戴察叫人将树连根去除,众人挖了一会儿,突然挖不动了,下面露出一块石头。戴察叫人移石而不成。弟弟出了个主意:“可将其击碎,用火烧醋浇。这是盗墓者常用的办法!”

戴察按弟弟说的去做,又一阵凿钻,虽深达五六尺,但仍没把该石穿透。

这时候,一艳丽女子现身,绕坑鼓掌大笑。随后,拉着戴察跳入深坑,将戴投掷于石头上。众人大惊之际,女子又出现在坑边,依旧大笑不止。随后,戴察亦出现在坑边。众人松了一口气。但是,戴察的弟弟又不见了。

而且是永远不见了。

家人恸哭,只有戴察不哭,说:“他快活着呢,你们为什么哭?”后来,戴察至死也不肯说出他在坑下经历了什么。

在众人看来,戴察被那女子拉入坑中又上来,没多长时间,但考虑到这种奇遇往往“一夕即百年”,所以戴察在坑下经历了那个时空中的数十年光阴也未尝可知。关于地下世界的传说还没完。

唐文宗开成(公元836年~840年)末年,长安永兴坊百姓王乙,在家中后园掘井,深度超过普通水井一丈多,但依旧没有水。王乙和井匠很好奇。此时,忽听井下人声鼎沸。王乙大惊,叫井匠停下来。随后,将此事告诉坊吏,后者又上报,经现场查验,地下果有人声。因事过于怪异,遂叫人将井填死。

在这个世界上,没有一件事是孤立存在的,没有一件事是没有原因的:“乌山下无水,魏末,有人掘井五丈,得一石函,函中得一龟,大如马蹄,积炭五枝于函旁,复掘三丈,遇盘石,下有水流汹汹然,遂凿石穿水,北流甚驶。俄有一船触石而上,匠人窥船上得一杉木板,板刻字曰:吴赤乌二年(公元239年)八月十日,武昌王子义之船。”

北魏(公元386年~534年)时从井中驶来三国之船,这里成了时光隧道的入口。而这所有的一切就真的很荒诞吗?轻易肯定的答案一定不是最佳的。

变鱼

公元805年,大唐帝国先后有三个皇帝晃动着身影。

这一年正月,德宗驾崩。从德宗开始,中晚唐的皇帝似乎都喜欢在正月驾崩。刚刚中风的顺宗随之即位,重用王叔文、王伾、柳宗元、刘禹锡等人革新朝政,史上称为“永贞革新”。但实际上,这时候顺宗用的,仍是德宗的贞元年号(贞元二十一年),所谓“永贞”这个年号跟他没什么关系。

顺宗在位只有几个月,到八月,就在宦官与重臣的逼迫下,将皇位传给太子即后来的宪宗,二王柳刘等尽被贬出长安。宪宗一改新帝即位后转年正月改元的惯例,将贞元二十一年改为永贞元年。就是说,永贞是宪宗的年号。所以,更确切的说法是“贞元二十一年革新”而非“永贞革新”。到转年正月,又改年号元和。

永贞这个年号,最多用了半年时间。

但就在这几个月里,帝国的境内又发生了一些离奇的事:

四川戎州水涨,浮木塞江,刺史赵士宗叫人打捞,约获百余段,“公署卑小,地窄不复用,因并修开元寺。后月余日,有夷人逢一人如猴,着故青衣,亦不辩何制,云:‘关将军差来采木,今被此州接去,不知为计,要须明年却来取。’夷人说于州人。至二年七月,天欲曙,忽暴水至。州城临江枕山,每大水犹去州五十余丈。其时水高百丈,水头漂二千余人。州基地有陷深十丈处,大石如三间屋者,堆积于州基。水黑而腥,至晚方落,知州官虞藏玘及官吏才及船投岸。旬月后,旧州寺方干,除大石外,更无一物。惟开元寺玄宗真容阁去本处十余步,卓立沙上,其他铁石像,无一存者”。

在这里,刺史赵士宗叫人打捞起江中漂着的木材,修缮了开元寺。但没想到这些木材是有来头的。但它们的主人,那位关将军到底是谁,冥界、妖界,抑或神界?我们不得而知,因为那如猴子的神秘来客所穿的青衣古异,不能辨出朝代和地域。

在福建泉州晋江县,县尉张纵正陷入长长的回忆:

一天午后,张纵刚办理完一个案件,正趴在桌子上打盹,恍惚中看到一个穿黄衫的人,晃晃悠悠冲他而来,说大王要追查他。

张纵很快就见到大王,大王问那黄衫人,本当追张从,为何把张纵弄来?黄衫人似乎很惭愧。就在张纵窃喜时,大王旁边站出一人,说:“张纵平时爱吃鱼,致使很多水族葬身其腹,当罚其为鱼。”

大王点点头。

张纵很恐惧,进行争辩。大王让他保持安静,解释道,“惩罚你做鱼只是警告,有一定时间限制,时辰到了还能还复真身。”

就这样,张纵被带到河边。落水后,就真的化成一条小鱼。

变成鱼后,张纵突然觉得没什么不好,因为感到无忧无虑的欢愉,不像做县尉时整日为县里的治安以及生活中的琐事劳神。他长得很快,七日后已有二尺多长。

一天,正在水里漫游,忽有渔民下网,张纵非常害怕,正欲逃跑,不料一头撞进网中,被打捞上来塞进船舱的草堆下。不一会儿,张纵听到县里叫王丞的派人来要鱼,渔民最初将一些小鱼给了那人,那人回去后被打了一顿,又被王丞派人来索取大鱼。终于,在船舱的草下发现张纵。

张纵被带到王家厨房。过前堂时,看到王丞的夫人对镜梳妆,裸露出的胳膊甚是白皙。到厨房后,厨师将他身上的鳞片刮去,虽然不觉得疼,但感到十分寒冷。再后来,被剪掉头,惊恐中,遂复活复为人形。

当时,原任朝廷侍御史的李萼,从长安被贬至晋江,亦做县尉,该日正好在王丞家吃饭。吃着吃着,听说死去几天的张纵突然出现在王家厨房,很好奇,前去观看。刚入厨房,张纵就握住李萼的手:“鱼吃饱了吗?”

李萼大惊。

张纵把事情本末说了一遍,李萼这才知道,大家所吃的鱼,即来自先前张纵所化。

不管怎么说,张纵复活了。他以后还敢吃鱼吗?也许会接着吃下去,也许从此老实了。

与此同时,长安东市百姓王布家也遇到了麻烦。他有个女儿,聪明乖巧,近日却得了怪病,鼻内长出两块肉,根细头大,从鼻孔中垂下,样子很吓人。其父为给女儿看病,花费百万巨资而不见效。后遇一天竺僧人,往女孩鼻子里吹了点白药面,遂将肉取下,女孩并不觉得疼。难道那白药面是麻醉剂么?

再后来,有骑马者来到王家,称女孩鼻中长出的两块肉是天上走失的药神。

这是个炫技于想象力的故事。值得询问的是,天竺僧人在得了药神所化的鼻息肉后,干什么去了?

《酉阳杂俎》“天咫”篇中的这个故事还好,至少没叫人感到不舒服。如果想不舒服的话,看看下面的故事:

一位唐朝大臣闲暇于庭院,见一小儿拎着袋子前来,便问是来自哪家。小儿不应。又问囊中何物,小儿笑道:“请君看。”往外一倒,竟是数升眼球……

只是装了一袋子而已。

接下来的故事中,就不是一袋子的问题了:

永贞中,复州医人王超,善用针,病无不差,于午忽无病死,经宿而苏,言始梦至一处,城壁台殿如王者居,见一人卧,召前袒视,左膊有肿,大如杯。令超治之,即为针出脓升余。顾黄衣吏曰:“可领毕也。”超随入一门,门署曰毕院,庭中有人眼数千聚成山,视肉迭瞬明灭。黄衣曰:“此即毕也。”俄有二人,形甚奇伟,分处左右,鼓巨箑,吹激眼聚,扇而起,或飞或走,或为人者,顷刻而尽。超访其故,黄衣吏曰:“有生之类,先死而毕。”言次,忽活。

在复州,有一名善于针灸的医生,叫王超。他自我讲述,曾被招至幽冥,到一奇怪的城市,为那里的王者治病。针灸成功后,王者叫人把他带到一个叫“毕院”的地方,里面堆积着数千只人的眼睛。那如山的人眼,不停地眨动、明灭,身边的人说:“这就是‘毕’!”

但又如何呢?

王超医生和我们一样感到迷惑。

不一会儿,出现两个人,相貌古怪,站在那堆人眼前,分别手持巨大的扇子,一边用力扇动,一边用嘴吹,那眼睛或飞舞或奔跑……

王超更加迷惑,问:“什么意思?”

旁边一个人说:“有生之类,先死而毕。”

什么是“毕”?在古代丧祭中,有“毕”这种东西。什么呢?穿牲畜身体的棍子。

在这里,大约说的是:有生命的东西,先死了,叫做“毕”。但我们还是不明白这是个怎样的故事。

王超参观完“毕”后,被顺利地送回人间。

另有一个故事,结局与之相反:

金州军事典邓俨先死数年,其案下书手蒋古者,忽心痛暴卒。如有人捉至一曹司,见邓俨,喜曰:“我主张甚重,籍尔录数百幅书也。”蒋见堆案绕壁,皆涅楮朱书,乃绐曰:“近损右臂,不能搦管。”有一人谓邓:“既不能书,令可还。”蒋草草被遣还,陨一坑中而觉。因病,右手遂废。蒋古在阴间向自己的前上司撒谎,说右手受伤了,不能帮忙写东西,等被送回人间后,其右手就真的残废了。

《西游记》的桥段

官员陆绍于宪宗元和年间(公元806年~820年)拜访表兄于慈溪定水寺。他为寺僧带去了蜜饯和水果,旁边寺院的僧人跟陆绍也比较熟,所以后者叫人前去邀请。

良久,旁寺僧人携一李秀才到了。

大家环坐,笑语不息。定水寺住持叫弟子煮新茶,发了一圈子,独不给李秀才。陆绍不平,问:“为什么?”

定水寺住持笑道:“如此秀才,也要想品茶吗?还是喝点剩的吧。”

携李秀才而来的临寺僧人说:“秀才乃术士,座主不可轻言。”

住持说:“轻言?不逞子弟,有什么可畏惧的!”

这时候,一直没说话的李秀才站起身,说:“我与禅师素昧平生,何以知我为不逞之徒?”

住持大笑:“走在路上,见酒肆就奔去;做起事来,反复无常——能是佳才?”

李秀才起身,向在座诸人拱手道:“我不免要当着贵客们的面造次了。”说罢,把手缩进袖子,放在两膝上,大声道:“小僧安敢无礼!竹杖何在?可击之!”

话音未落,房门后的一条竹杖兀自蹦起,连击定水寺住持的头部。

陆绍等人大惊,急忙起身庇护,但那杖像是被人拿着,仍不停地从人缝中探过去击打。

李秀才喝道:“捉此僧向墙!”

住持便负墙拱手,色青短气,唯言饶命。

李秀才又道:“可下阶!”于是,那住持不由自主地跌撞到台阶下,以头碰地,满脸血流。见此情景,下意识观看了一会儿的诸人纷纷求情。

李秀才徐徐道:“为不连累大家,我活他一命。”说罢,向大家拱了拱手,扬长而去。

在唐朝,随便一个书生模样的人,都有此秘术。所以,这个故事中的一些疑点,比如为什么受邀后李秀才良久才至,再如定水寺住持与秀才有什么过节,就显得都不怎么重要了。此外,以物击人这样的场景,《西游记》里经常出现。

这没什么好奇怪的。因为《西游记》中很多故事直接取材于《酉阳杂俎》。比如前面说的罗公远与不空的斗法、梵僧难陀的法术。

再比如下面的记载:“衡岳西原近朱陵洞,其处绝险,多大木、猛兽,人到者率迷路,或遇巨蛇,不得进。长庆中,有头陀悟空,尝裹粮持锡,夜入山林,越兕侵虎,初无所惧,至朱陵原,游览累日,扪萝垂踵,无幽不迹,因是胼胝,憩于岩下……”

湖南衡岳,山险木密,人至于此,多迷路难返,或遇巨蛇猛兽,不得前进。唐穆宗长庆年间(公元821年~824年),附近有寺,寺中有一头陀,名叫悟空,喜欢踏野寻幽,算个背包客,曾夜入衡岳大山中,战蛇斗虎,无所畏惧,潜溪附藤,处处留下足迹。

后至一地,名叫朱陵原,山势更险,但景色也越发美丽。此时悟空已游览数日,双脚有些疼痛,囊中粮食也已吃完,腹中感到饥饿,遂于一处岩下休息,自言自语道:“到底已入荒野深处,一户人家也没有。”

悟空正说着,却突见岩前不远处,于茂盛的花树间,有一道士正坐于绳床上打坐。悟空大喜,上前拜之,那道士却不理答,前者告知腹中饥饿,问有无斋饭。这时道士才微睁二目,以手指地上的石板:“这里有点米,你可取之为炊。”

说罢,道士下得绳床,手往空中一伸,竟摸来一柄铁镢,轻击石板,深入数寸,敲一小洞,令悟空伸手探之,后者不解,手指入洞,只觉下面似乎无底,猛抓一把,果得米一升有余,还有炊具。道士搭锅煮饭,不一会儿,告诉悟空可以吃了。后者即取米饭而食,但一口还没吃完,就吐出来,因为饭还没熟。

道士笑道:“虽然你不想再吃,但也可谓少吃多得啦。”遂张大口,将那一升多的半生不熟的米饭吃掉。

当然,这并无出奇之处。

接着看。随后,道士问悟空为什么深入幽境,后者回答也无他事,行旅而已,反问:“此处荒无人烟,您怎么一个人在这里打坐?”

道士笑而不答。

少顷,道士说:“我做一小游戏,你且看。”

道士说罢,跃上一棵大树,攀枝摇荡,仿佛坐在秋千上,一会儿如流云远去,一会儿如飞石荡至眼前,又似猿猴、小鸟,动作轻灵,看得悟空惊异不已。随后,道士下树,又围着绳床转圈,越来越快,渐渐地,只见道袍现七彩之色,悟空眼花缭乱,不一会儿,道士竟转得无有踪影了。

悟空摸摸脑壳,真是遇见异人了,一路寻思着,探路归寺,此后几天竟不感到饥饿。

《酉阳杂俎》里的众多故事给了吴承恩灵感。孙悟空的名字即直接取自本条故事。当然,这里的悟空还不是一只猴子。

吴承恩迷恋《酉阳杂俎》,在他写的《禹鼎志序》中有所说明:“余幼年即好奇闻,在童子社学时,每偷市野言稗史,懼为父师诃夺,私求隐处读之。比长好益甚,闻益奇。迨于既壮,旁求曲致,几贮满胸中矣。尝爱唐人如牛奇章、段柯古(段成式)辈所著传记,善模写物情,每欲作一书对之,懒未暇也……”再随便看一条,不用多说,必似曾相识:

唐宪宗元和年间(公元806~820年),喜欢求仙问道的苏湛,游荡于河北内邱蓬鹊山,但并未发现得道之士的踪迹。一天黄昏,他正在山中行进,发现远处峰岩上似有光芒闪烁,于是大喜,以为那里必是仙境。但考虑粮食将尽,体力也差不多透支,只好暂时返家。

苏湛对妻儿说:“前两天,我在蓬鹊山旅行,此山为古时名医扁鹊的封地,我早就料到会在山中有奇遇。果然,在一处峰岩上,发现有光芒如镜,那里必有得道异人,明天我将再向此山行,若那里真是仙境,恐怕就不再回来了,现在与你们诀别。”

妻儿听后哭泣不已,想阻止他这种疯狂的行为,但没成功。转天,苏湛带上粮食,背了个包就上路了。

妻子是个明白人,闻此山中有怪,屡次害人,此番丈夫莫不是被妖魅迷惑?于是带着孩子、仆人悄悄跟随。进山数十里后,苏湛遥望那处峰岩,白光闪烁依旧,直径大约有一丈,圆整明亮。

苏湛一路山行,终于接近了那处闪烁着百光的峰岩,刚走到跟前,就大叫了一声。他的妻儿和仆人闻声后,跑过去营救,此时苏湛的身体已像蚕茧一般了。与此同时,两只铁锅大小的黑蜘蛛显身岩石上,所织之网大如篷帐,苏湛的妻儿、仆人全被罩在里面。一名仆人挥刀割那蛛网,最后带人破网而出。但是,那两只巨大的蜘蛛已不见踪影。至于苏湛,早已脑裂而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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