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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章 忆故人


  秋分刚过,C市地处东北,已经是个位数的温度了。罗尘刚练完古琴,好几年没去琴院了,学费还存着呢。上一次去琴院,似乎已经是四年前的事了。自从那场震惊全世界的流行感冒以后,罗尘再没去过琴院,想想这事也该提上日程了。

弹古琴,需要半肉半甲,出来的琴音才最正。为此罗尘不能没有指甲。弹电子琴,需要手掌撑住,用指尖的肉垫去触碰琴键,才最有力。为此罗尘不能留指甲。是的,电子琴和古琴,罗尘都会弹。小学二年级时,罗尘被爸妈带去学电子琴,一直学到了初二,过完了电子琴的最高级,毕业了。教电子琴的老师是那所乐器培训学校校长的女儿,特别喜欢罗尘。其实罗尘从小到大都深受老师的喜欢,女老师也格外喜欢她,从不曾感受到任何女老师对女学生的恶意。罗尘电子琴毕业以后,老师还专门给罗尘打过电话,说自己有一场双排电子琴的演出,希望罗尘去看。可是那天罗尘刚好有课,就没去成。那是罗尘最后一次与电子琴老师联系。当时电话号还没有实名制,座机还随处可见,罗尘用的还是小灵通。后来大家都换了手机,手机号也总是换来换去,再没了老师的联系方式。

明明在同一座城市,失去的人可真多啊。罗尘想,有名的老师,通过那所乐器培训学校,总是还能找到的。电子琴毕业以后,老师还免费给大家上了一节课,希望大家能继续学习钢琴,当时还专门抬了一架电子钢琴来,只给罗尘一个人上手试了。罗尘很想继续学,但是家里不同意只能作罢。那往后的好多年,罗尘再不碰电子琴。少女的心事难捉摸,如今的罗尘早已不明白当时的罗尘为什么不敢碰电子琴,只记得当初灵活的、飞快的、自己眼睛都看不清的、仅凭肌肉记忆在琴键上飞速舞动的那双手,开始慢慢笨重。

初高中的时候,罗尘跟小学最好的闺蜜还联系密切。有一次楼上的邻居在弹钢琴还是电子琴,那时罗尘已经不弹电子琴了。一阵阵的琴声勾起了罗尘又辉煌又痛苦的回忆。辉煌是自豪自己可以弹出那样动听的歌曲,自豪自己被老师喜欢、夸奖。痛苦是练琴的时候那样疲惫、烦躁,好几次怎么也弹不明白的时候,罗尘就疯狂捶打自己的那架电子琴。说来品牌的琴质量真是好,二十几年的琴了,经过罗尘的怒气没有任何问题。当然价格在当年也算是很贵的了。罗尘后来还想,希望将来能找到一个像自己爱琴一样的爱人,怎么打也不坏,也打不走。

痛苦还有一层,就是不能再学习钢琴。后来罗尘想过,也许那几年不碰电子琴,就像恋人骤然分手的戒断反应,用东北话说就是“闪一下子”,只是闪了太久。与电子琴相爱相杀,它已经存在在罗尘的血液里,忽然不能再学,也不能像期望的那样与它的亲戚继续相处,着实让罗尘痛苦了太久。

于是听着楼上的琴声,罗尘连着给闺蜜发短信,只说自己受不了了。闺蜜不明所以,以为罗尘是被吵到了,说你不然出去待会吧。罗尘没再回短信,只是继续静静品味自己的痛苦。

知道读硕士的时候,想到电子琴已毕业多年,可以再学一门新的乐器了。既然电子琴是西方的,那就再学一门东方的乐器好了。最初罗尘想学的是筝,比较大众,后来不知怎的,通过筝打听到了学琴的地方。琴可是比筝要久得多了,那是我们最古老的乐器。罗尘当下便下定决心要学琴,也没转几家,就定下了现在这家琴院。

这家琴院一共只有三个老师,院长、主教和另一位老师。院长称广陵派第二十七代传人,罗尘心想,那我是不是可以称作第二十八代?院长让主教教罗尘,那是一位年轻的男老师,只比罗尘大了六岁,长得挺帅,就是个子矮。后来的学习中,还主动跟罗尘提起过自己是单身,连对象都没有。罗尘实实在在地对老师心动过,跟高中的闺蜜提起,闺蜜说,你准备下手了?笑得罗尘无语了,好像我出手人家就能上钩一样。

学生对老师动心是再平常不过的事了。几年以来,罗尘只是逢年过节偶尔给老师发个微信,给院长的朋友圈点赞,其他的早已无心多想。

在琴院学的最后一首曲子是《忆故人》,不再去琴院以后,罗尘已经练了这首曲子四年。四年间,罗尘只弹这一首曲子。

去年,罗尘的姥爷病逝,这首曲子似乎有了新的意义。每次弹起,罗尘心里都会默默地想一想姥爷。

那场让全世界都闻风丧胆的流行感冒掀起狂潮以后,小区为了保证大家的安全不让人们擅自出入,罗尘狠狠吐槽了小区的管理,后来小区顶不住压力,只能恢复正常。就在恢复正常以后,姥爷染上了感冒,起初也还好,两个月以后忽然离世。这对罗尘的打击是很大的。其实罗尘与姥爷的感情并不多么亲厚,她不是姥爷带大,即便两人在同一个城市,罗尘也没有日日探望。只是罗尘一直深以为幸福的一个点,是自己的双亲和往上的四个老人都很健康,纵使四个老人年岁渐长,罗尘始终看到的都是生机勃勃的希望。姥爷的骤然离世,打碎了罗尘的幸福幻想,从此四个角缺了一个,幸福的框架再不稳固了。

罗尘恨死了自己当初的吐槽,如果自己不参与吐槽,不与大家一起给小区施压,小区就不会恢复正常,就不会让外人进入,传染姥爷。已经不是子弹正中眉心,而是搬起石头削成刀子,往自己的心里戳。

那年冬天,老李给自己买了一些冰点草莓,罗尘拿了一些去给姥姥。冰点草莓是有糖的,姥爷有糖尿病不能吃。姥姥说,姥爷临走前,吃了好些化冻了的冰点草莓,说软软甜甜的,吃了舒坦。这是爸爸转告的,在车上罗尘唰地绷不住眼泪直流,自责不已。一直问妈妈,那草莓有糖,早知道自己就不给姥爷拿去了,拿去也该叮嘱姥姥的,姥爷莫不是因为糖尿病……妈妈宽慰她,姥姥对姥爷的饮食一向谨慎得不得了,她给姥爷吃的前提就是知道有糖。那一点糖根本不至于让姥爷怎样,或许姥姥也是知道姥爷时日不多,才允许他吃的。

罗尘心里放不下,往后都见不得冰点草莓这个东西了。连带着对老李都有些恨,为什么要给自己买这种带糖的东西。直到前些日子看新闻,一个老人离世前狂吃雪糕,解释说身体里器官已经不能正常运转,有灼烧的感觉,吃雪糕能缓解。不知道姥爷吃化冻了但是有点冰凉的草莓会不会是同理。罗尘只能安慰自己,走之前吃了甜甜软软的草莓,也不算太难过。可是又想,姥爷走之前吃的不是自己买的贵的好东西,心下又是难过。其实姥爷高寿,走的时候93岁,是喜丧。但是罗尘总是固执地想,为什么不能活到94岁,哪怕多一天呢。想着想着就会进入痛苦的死循环。思想的死胡同最无解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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