魏长乐端起茶杯,尴尬一笑。
“到了他们那个位置,就没什么好坏之分,要么是利益,要么是自己的理想。”傅文君平静道:“左相整顿吏治这没错,但也确实是朝中主和派的代表。按他的意思,如今大梁根本不可与塔靼开战,需要休养生息,励精图治。只等有朝一日大梁强盛起来,有了足够的实力,才能与塔靼一较高下。”
魏长乐皱眉道:“如果是这样,其实也未必有错。”
“但依靠一个人的力量,想要改变大局,何其艰难?”傅文君幽幽道:“他为何要整顿吏治?不正是因为大梁的官吏已经腐烂到了骨子里。如今不只是大梁国力衰弱,那朝廷本身也是孱弱不堪。许多地方门阀和兵马根本不将朝廷放在眼里,很多地方上找各种理由拖欠朝廷的赋税,朝廷却是无可奈何。”
魏长乐神色凝重起来。
“据我所知,河东十六州已经是三分天下,每年应缴朝廷的赋税,不到三成。”傅文君凝视魏长乐,俏脸肃然:“你们魏氏扣下的赋税,那也不在少数。”
魏长乐虽然是魏氏子弟,但并非魏氏核心,魏氏许多事情魏长乐根本没有资格参与进去,对魏氏许多内幕其实知之甚少。
此时听闻傅文君之言,略感诧异。
“国库空虚,地方势力一个比一个难缠,左相就算整顿吏治,又能如何?”傅文君感慨道:“多年来,他一直想要加强朝廷的权威,整顿吏治的目的不是真的查处贪腐,而是以此手段立威,恢复朝廷的权力。不过这招效果平平,真正强悍的地方门阀和军阀,朝廷根本不敢动弹。”
魏长乐微微点头,心想国势至此,也难怪无法对北方用兵。
“监察院真要调查,你们魏氏,马氏,还有赵朴,没有一个屁股干净,一查一个准。”傅文君唇角带着讥嘲,“但监察院难道真敢对他们动手?真要逼急了,你真当河东军是吃素的?”
魏长乐心中知道,无论是魏氏还是马氏,麾下兵马等同于私军,实际上就已经是拥兵自重。
这种情况在大梁肯定十分常见。
军阀与地方门阀勾结,形成强大的势力,如果朝廷没有足够的力量,轻易触犯这些人的利益,无疑是点燃火药桶,后果不堪设想。
左相一心想要恢复中央权威,但要达成这样的目的,以当下的情势,实在是难如登天。
见魏长乐神色凝重,傅文君笑道:“多说了两句,你也别多想。窦冲既然揽过去战功,真要有事,他也是首先获罪,不至于伤到你。”
“本来我是准备派人将军报送去太原,当师傅上次说过,真正的危机才刚刚开始。”魏长乐放下茶杯,身体微微前倾:“塔靼人如果不甘心,明年开春再次南下,到时候我们绝无希望顶住。我想回趟太原,看看那边到底是什么态度。如果他们整军备战,做好迎敌的准备也就罢了。但他们若是想放弃山阴甚至整个朔州,山阴这边也要尽快做出决策,看看是否需要真正撤离。”
傅文君正色道:“这确实事关重大。如果没有那座金矿,我断定他们很可能会直接放弃朔州。但有金矿存在,那些人是什么心思,也就不好判断了。”
说完,她想到什么,犹豫一下,才道:“有件事情,想和你商量,也不知道会不会让你为难。”
“师傅这是说什么话?”魏长乐立刻道:“你我之间有什么为难不为难,只要我能做到,为师傅上刀山下火海,我也不皱下眉头。”
傅文君轻柔一笑,眸中带着一丝暖意,道:“我是想替甘家求情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魏长乐神情肃然,道:“其实我也不想为难甘家,但.....此番甘修儒充当内应,那是孤注一掷,将整个家族都赌了上去。”
傅文君轻叹道:“你是否怀疑他的家眷也有内应?”
“我不知道。”魏长乐很诚恳道:“但如果不是我们早有准备,山阴城确实会毁在甘家手中。师傅,城破了,会有无数人死在塔靼狗的刀下。”
傅文君微点螓首,神情带着一丝苦涩,“我明白你的意思。其实我之前去过甘家,询问了一些情况。甘家老小确实不知道甘修儒暗中与塔靼人来往,得知情况,也是如五雷轰顶。”
“他没有送走家眷,明面上似乎是在取信于我,要与我共进退,但实际上是取信塔靼人。”魏长乐也是感慨道:“如果城破,塔靼人见他家眷都在,确实会相信他一心投靠塔靼。”
傅文君苦笑道:“他是想为父亲报仇......!”
“师傅,甘修儒的动机是否真的是这样?”魏长乐带着一丝狐疑问道。
傅文君反问道:“你觉得他另有所图?”
“也不是。”魏长乐道:“他临死之前,自称就是西王,你觉得是真是假?”
傅文君若有所思。
“如果他真的是西王,事情倒还简单。”魏长乐凝视傅文君,“西相死在悬空寺,如今西王也死了,即使还有残党,群寇无首,那也掀不起大浪。我只担心他临死前还在掩护西王,那山阴就始终存有隐患。”
傅文君想了一下,才道:“如果他是掩护西王,我觉得西王如今肯定是不会在城中。”
“哦?”
“那天晚上他带着众多党羽夺取南门,可以断定,那些党羽必然是西王麾下。”傅文君认真道:“既然西王的党羽跟随甘修儒夺门,就证明与莫恒雁勾结,西王肯定是知道,否则不会让手下党羽暴露。”
魏长乐立刻点头道:“确实如此。”
“既然要夺门,肯定是倾尽全力。”傅文君声音平和,美眸中光芒锐利:“那些党羽当晚全军覆没,也就是说,西王在城中的力量已经所剩无几。”
魏长乐明白过来,冷笑道:“他没了根基,而且也知道彻底暴露,我么也一定会追查到底,所以山阴城对他来说,已经是凶险至极。”
“西王肯定不敢继续在你眼皮子底下发展势力,所以他之前无论在不在城内,如今肯定已经逃之夭夭。”
傅文君这番话自然是大有道理。
如今的山阴城,早已经是和魏长乐抵达之前大不相同。
魏长乐不但尽得民心,而且五仙社杨雄一伙也已经投靠,白菩萨那边更是魏长乐的人。
山阴城的耳目,全都在魏长乐的手里。
西王想在这样一座小县城发展,稍有动作,立马就能被发现。
而且这样的环境,对西王也是凶险异常。
所以但凡西王有一丝理智,肯定会立刻放弃此地,远走他处。
不过此人就像躲在阴影中的幽灵,魏长乐至今对他所知有限,一想到此人,总是心中膈应。
一阵沉默之后,魏长乐才道:“师傅,我不敢向你作保证,毕竟这次甘家是犯了大罪。但我会尽力保全。”
傅文君轻嗯一声,神情复杂。
“不过他们最好不要继续留在这里了。”魏长乐很果断道:“甘家毕竟和西王有牵扯,谁也不敢保证他家族之中是否还有西王的党羽。他们留在城里,就是隐患。而且城中百姓也都知道甘家是塔靼的走狗,所以他们有多远走多远。”
傅文君其实也明白这个道理,只是微微点头。
“我明日一早启程回太原。”魏长乐道:“我回来之前,他们最好已经离开,我不会让人阻拦。但以后是何命运,上面是否会追究他们的罪责,那我实在管不了。”
傅文君对甘家心存怜悯,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。
但甘修儒差点酿成大祸,让无数百姓丧生塔靼人的马刀之下,对甘家,魏长乐却并无怜悯之心。
回到衙门,魏长乐召集了衙门的众官吏,仔细嘱咐。
好在傅文君暂时不会出城,衙门里又有丁晟潘信等人,自然也不会出什么岔子。
次日一早,魏长乐便启程返回太原。
彘奴和老魏古自然是随行。
傅文君担心西王在山阴的余党,令孟波带了二十名老兵随从护卫。
一路上走走停停,穿朔州,经雁门入代州,再穿过忻州,途中不止一日,抵达太原之时,已经是五日之后的事情。
太原府是河东治所所在,尚未靠近城池,魏长乐只见到尽头突兀出现巨大的黑影。
一开始还以为是乌云,等渐渐靠近,才发现是一座宏伟的巨城。
宿主出生在太原,这里算是他的主场,但魏长乐却是第一次真切感受这座古城的雄壮。
城墙用高大的青石砌成,高达数丈的城墙略微向外倾斜,给每一名靠近城池的人一种透不过气的压力,似乎城墙随时会倒塌下来,将人压的粉身碎骨。
城上犹有重檐楼阁,似乎是用来当坐角楼,依稀看到兵士在高高的城墙上来回巡逻。
一股庄严巍峨的感觉,从这座庞大的城池散发出来。
魏长乐心中感慨,习惯了山阴小城,这座巨城在他眼里宛若天宫。
入城的时候,天色刚刚暗下来,而这一天,距离除夕不过数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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